2016年06月27日,内蒙古自治区满洲里市,一名受害女孩坐在床边。
2018年秋,中俄边境小城满洲里的草黄了。城区一幢居民楼五楼的窗外,白色风车在远山上不停地转。胡云爸坐在客厅里,在等四个和他命运相连的人。手里的烟就要燃尽,他没察觉。
下午2点,人来了。大家进门时或多或少皱着眉头,有人挤个礼貌的笑容出来,有人点个头算是回应,整个客厅都心事重重。他们不称呼彼此的姓名,李莉家、吴月家、周畅家、林晓家足以标明他们的家长身份。
2016年5月,就在这个小城满洲里,13岁的初一女生胡云企图自杀。原因是被校园暴力团伙胁迫,一个月内被三名男子性侵六次,其中一名男子是52岁的原内蒙古满洲里市人大代表石学和。警方介入后,发现除胡云外,还有另外四个初中女孩受害。
案件一年后判决,石学和犯强奸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另两名男子犯强奸罪,获有期徒刑9年和5年;五名胁迫人犯组织卖淫罪,获有期徒刑5年至15年。
申请抗诉、要求赔款、默默等待……2018年8月24日,内蒙古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做出二审判决,驳回原告和被告的上诉,维持原判。10月30日上午,胡云爸的银行卡里收到32793元,这是案件发生近两年半后,他第一次拿到赔偿款。
胡云爸记录的赔偿款,共81983元,由五名犯罪人共同承担。10月30日收到第一笔钱,来自犯罪嫌疑人石学和。受访者供图
案件发生后的850天里,他们中有人还在抵抗,有人别别扭扭地向前走,有人已不再有太多感觉。而这桩曾轰动一时的少女性侵案尚余音未消。
(一)
胡云又搬家了。
房东的儿子从南方回来收房,胡云和父母从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区一座老居民楼搬到了另一座,这是她两年内第三次搬家。
她实际不姓胡,父母强调保护隐私,把她化名胡云。
新租的房子90平,空荡荡的没有几样家具。老旧的沙发前没有茶几,来了客人,胡云爸从阳台上拉过来一张掉了漆的四脚凳,把招呼喝茶的水杯放在上面。房间里也没有电视,只听见挂钟的秒针嘎达,嘎达。
15岁的胡云躺在卧室床上,大部分时间弓着腰侧躺,面朝白墙。妈妈叫她起床,马尾辫儿在脑后一动不动,不知睡着还是醒着。枕头边的乌龟玩偶,一直冲着门口的方向微笑,像代替她打招呼。
“一天到晚我就干坐着,抓耳挠腮。”胡云爸最发愁的,就是女儿不说话了,“问十句答一句”。
出事前,2016年2月,胡云到俄罗斯找爸爸团聚。除夕夜,胡云端着iPad坐在电视机前,白衬衫的领口上,露出带有达斡尔族血统的白皙脸庞。春晚主持人一声口令,她开始在屏幕上狂点红包雨。胡云爸看她抢到一两毛钱也嘎嘎乐,便用手机拍下这一幕。
小时候胡云去学跳舞,胡云爸扒着窗户缝往里瞧——拉丁舞的音乐一响,小胡云穿着蓬蓬裙和白色舞鞋,跟着老师转圈。
影集、奖状、课外书……家里的书架记录着她跨越13年的成长岁月,从出生纪念册开始,以封皮上印着TFBoys的日记本作为结束。她喜欢《城南旧事》里英子的爸爸,“因为他教英子学会独立”。小胡云在读书笔记里写道。
7岁以后,父母常年到俄罗斯去做生意,她被寄养在一个远房亲戚家,父母每月支付1000元左右的酬劳。胡云和妈妈提过,以前穿衣服喜欢浅色,到亲戚家后只能穿深色,因为浅色洗起来麻烦。
2016年5月10日,学校报案那天,胡云爸还在与满洲里相隔6000公里的里海边上种蔬菜大棚。几天后,他赶回家时,胡云正盘腿坐在沙发上。
没哭,但脸上挤出一个他熟悉又不太熟悉的表情,“像不好意思做错事了,但又不完全一样。”要是从前,胡云会第一时间挽住爸爸脖子,然后拆开旅行包,看带了什么好吃的,这次没有。胡云爸猜,女儿可能觉得丢人,担心大人说她、骂她、收拾她。
学校老师告诉他,胡云做完笔录时说,“都说完了,我现在可以自杀了”。
那段时间,她一出门,就感到很多双眼睛盯着自己。她在遗书里写,“我想处对象,因为我缺爱”。她还提到了爸爸,写了两遍“我很想你,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满洲里巴掌大的破地方,只有没发生的,没有不知道的。” 胡云妈说,为了逃避指指戳戳,他们两年前搬家了,从满洲里搬到齐齐哈尔。
2016年6月末,夫妻俩曾带着胡云去北京、天津看病。妈妈不敢告诉她,以出门散心的名义,哄着瞒着。胡云不知道坐飞机要去哪里,拉杆箱里只装了洗漱用品和几件换洗衣衫。路上,一到人多的地方,她就攥紧妈妈的手,手心冒汗。
北京市垂杨柳医院诊断,她的症状为“创伤后应激障碍”、“亚木僵”。到其他医院住院治疗了一段不见好,父母又带她去北戴河。
2016年06月29日,内蒙古自治区满洲里市,一名受害女孩的精神病检查病历。
面朝大海,她待在宾馆不出屋,对所有的提议都说“不”。最后,妈妈问她,“咱不回满洲里了,回老家,行吗?”她答,“行。”
那是父母印象中,胡云最痛快的一次回答。
两年多来,24小时监护女儿、伺候吃饭盥洗、没话找话地跟她聊天,几乎构成了胡云妈的全部生活。由于整日缄默不语,胡云被迫辍学。每天吃两颗药——劳拉西泮片和盐酸舍曲林片,治疗精神隐患,“给就吃,什么也不问。”
手机上交给公安机关后,胡云切断了和外界的所有联系。小白鞋摆在家门口,鞋底和鞋面一样白。搬到这栋老居民楼后,她没再下过楼。偶尔拿起iPad玩切水果,水果们被她狠狠划过的指尖拦腰斩断,妈妈担心地问,“这游戏那么好玩吗?”她不吭声,划了一会儿才说,“嗯,好玩。”
胡云说完,妈妈更担心了。
“我媳妇头发这一年掉的,都秃了,你看看。”胡云爸扒拉两下妻子脖子,示意让她低头,脑袋顶右边稀楞楞地划过几根黑发,露出一块拳头大的头皮。自去年的某一天开始,她疯狂掉发,如今已接受了斑秃的现实,妆也不再化了。
“你还有什么毛病,说呀!”在胡云爸看来,妻子身体上的变化,是见证这次创伤的物证,他急着展示。
2018年9月5日,胡云又是一整天没说话。胡云爸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是法院,他压低嗓门,到屋外楼道接听。呼伦贝尔市中院负责青少年案件的工作人员说,高院的二审判决判决下来了,让他去取判决书。
胡云对身后正在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二)
性侵丑闻的曝光始于胡云买安眠药。
她问药店,有没有那种小狗吃了会死的药,店员没卖给她。2016年5月10日,陪她去药店的同学把这件事告诉了班主任。老师问她怎么回事,她讲了被强迫“接活”的事。
胡云把这些事写在遗书里。此前一个月,她认识了另一所学校的高中生徐某并发展成男女朋友。没多久,和徐某同校的高中生王红(中间人)就找到她说,“你现在关系很乱,让你接一次活。”4月10日,她在王红的强迫下“接活”,与“老姨”发生了性关系,那时她不知道谁是“老姨”。“我不得不去,不去她们就打我。”她写道。
警方介入后,又依次发现了13岁的李莉、14岁的吴月和周畅、15岁的林晓。她们都举报曾遭遇“老姨”性侵,“老姨”名叫石学和,是满洲里市人大代表,福润兴酒店法人代表的父亲。被胁迫的性交易就发生在这家酒店的9层。
李莉见过王红扇胡云耳光,用脚踢肚子,打了有5分钟,还对李莉说“你要不听话,也和胡云一样。”在酒店房间里,“老姨”揭开胡云浴巾时,吴月被王红胁迫,躲在厕所里看守、收钱。
女孩们连续好几天配合警方调查,直到涉案的八名犯罪人被全部揪出,这起令人瞠目的性侵未成年少女案才彻底浮出水面。
警方调查发现,王红和四名无业女性是“中间人”。她们通过陌陌、QQ等网络聊天工具物色男子,推荐女孩,再用殴打、恐吓等暴力手段强迫低年级女生提供性服务,并把已经受害的女生发展成下线,将“接活”的包袱转嫁给更弱小的人。
警方向法庭公布的调查内容显示,五名犯罪的“中间人”里,有一至两名最初也遭遇石学和的性侵。
石学和时年52岁,其家族在当地经营房地产和建筑工程公司。另两名罪犯是:34岁的赵洪波,曾在满洲里海关货运列检中心工作;42岁的常忠义,曾在中国银行满洲里市分行工作。
一审开庭那天,胡云爸第一次见到这三人。石学和戴着手铐走进法庭,穿白色圆领T恤,和女孩们描述的一样,头发向后梳。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让胡云爸琢磨不透,“咱对他是恨之入骨,他对咱,不知道人家在想什么。”
法庭上,三人都不承认犯罪。辩护律师称,他们对女孩的真实年龄并不知情,只承认发生过性关系,不承认强奸。
根据判决书中的警方记录,超过两人的口供印证,有两名女孩与犯罪人发生关系时,是穿着校服去的。“中间人”赵艳的口供显示,她与石学和联系时,石提出“要年龄小的、学习好的、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不要”。
法院指定的精神病医院为胡云做了鉴定,结果显示“缄默不语与被强迫性行为有直接因果关系”,但石学和的律师辩称,“无法证明强迫行为与被告有关”。
2017年9月1日,内蒙古呼伦贝尔市中级法院做出判决,认定被告罪名成立。其中一条依据是:奸淫未满十四周岁幼女的,以强奸论,从重处罚。对于已满十二周岁不满十四周岁的被害人,从其身体发育状况、言谈举止、衣着特征、生活作息规律等观察可能是幼女,而实施奸淫等性侵害行为的,应当认定行为人“明知”对方是幼女。
关于刑事附带民事赔偿,胡云因遭受严重精神损害,得到八万余元赔偿,由五名犯罪人共同承担。其余四个女孩没有得到赔偿。
随后,五家受害者家庭向检察院提出,要求加重犯罪嫌疑人的刑期,要求百万元以上的赔偿款。抗诉申请没有成功,但由于八名被告不服判决提出上诉,案件进入二审阶段。
他们从那天起,又开始了新一轮等待,等待省高院的判决结果。
(三)
9月6日,接到呼伦贝尔中院电话的第二天,胡云爸早上8点半就出门了。
大巴车穿过大兴安岭进入呼伦贝尔草原腹地。胡云爸坐在第二排,宋小宝和小沈阳轮流出现在车头的闭路电视,该笑的地方,扬声喇叭很配合地传出电音模拟的笑声。胡云爸一次也没笑,不是不好笑,而是看过太多遍。
“这段路就这一个节目循环播放,过了海拉尔该演《成吉思汗》了。”胡云爸的咖色公文包里,装着厚厚一摞文件。两年里,他一趟一趟去内蒙古,找公检法,送材料取材料,问进展,已经不记得往返这条线路多少次。
法院判决书第59页写着犯罪人赵洪波和常忠义的刑期:九年和五年。后面跟着生效日期,“自2015年7月2日至……”胡云爸指着数字“5”,按得指尖泛白,气愤地说:“怎么能从2015年算起呢?2016年才报案,这又平白无故提前一年?后年就放出来了!”
他的东北腔变得高亢,夹带着脏字,“这样的强奸犯判五年?咋判的?”他陪女儿去公安局指认常忠义时,胡云说话声小的可怜,警察把耳朵凑上去才听得见。判决书记录的口供显示,与常忠义发生关系时,胡云下身出血,有很强的疼痛感。
一审宣判后,胡云爸申请抗诉要求加重三名男性犯罪人刑期,他还向内蒙古自治区人民政府、人大常委会提交了文字材料,抗议法院把日期搞错了。一年之后,他收到了更正裁定书。
案发后,得知赵、常被取保候审,胡一刚找到检察院问“为什么放人?”他后来通过记者了解到,涉案的赵、常和“中间人”,均不承认双方有交易;也没有打斗、精液等痕迹证据不足,满洲里检察院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检察官曾对记者说,“案子审查特别复杂。”
2016年七八月份,媒体介入后,胡云家持续热闹了几天。校方、法院、检察院都曾登门拜访,纷纷表达对案件的重视,还给几个女孩指派了心理医生。胡云爸听到很多“会公正判决、严惩罪犯”的话。赵、常二人也于7月2日被正式批捕,市政府给五个女孩每家补贴了三万元。
但法庭上,他听到被告律师这也不认,那也不认,气得火大。一审判决前,他联系法官联系不上,担心遭遇不公,在满洲里市中心最热闹的广场跪下了。附近的居民见过他,看到地上白纸黑字写着“严惩强奸犯”。
2018年8月27日,他又带着胡云坐了30个小时火车从齐齐哈尔到呼和浩特,找二审法官和检察官,希望他们看看孩子目前的状况。省高院门口,他没见到想见的人,和法官通了一个2分钟的电话,得到回复:案件正在审理中,判决结果以书面的案卷材料为准。
大巴车抵达满洲里时天色已晚,边境小城的街两旁,洋葱型圆顶和拱门尖顶的苏式建筑群错落交织,亮起暖黄的灯光。
路过一座12层的酒店时,胡云爸朝窗外一指,“喏,福润兴。”
(四)
满洲里的酒店一年只热闹三个月,最热的、草长得最高的三个月。
“福润兴”对外称四星级,一位在这里工作6年的员工说,酒店一直正常营业,一天也没耽误。停车位充足、视野好、热水足。
员工眼里的石学和,是身家至少千万级的大老板,对谁都挺友善,不会因为谁没钱没势就看不起,完全没想到他会干出“这么缺德的事”。
石学和住在城中心的一个普通小区,其中有几栋楼是他的公司修建的,他就住在两栋楼之间连廊搭建的房子里。
这一年多,鲜有人再见到他的妻子和儿女,“这几个窗户一直黑着灯”。从前,他的妻子常去小区附近的浴池洗澡,洗一次十几块钱。一位搓澡师傅喊她“庄姐”,事件发生后,搓澡师只见过她一次,她猜,“庄姐应该挺恨丈夫”。庄姐50来岁,是满洲里市世兴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她还是石学和任董事长的呼伦贝尔市呼伦湖建筑安装工程公司的监事。
2018年9月9日黄昏时分,庄姐没有化妆,穿一件暗红色针织外套离开家,锁上屋门后,她上了一辆黑色奔驰GL系越野车。
石家在当地人眼里,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能耐人”。邻居们对石学和的评价是和气、低调,也有人觉得他倒霉。一名40多岁的男子称石家两夫妻年轻时从南方来到满洲里,从10个人的小包工队干起,有如今的成就不易。
两年多来,被告席上的八人除在法庭上例行公事履行道歉环节外,没有任何一人联系过女孩们的家人表示歉意。
“你不愿来,律师来也行。没有,一次都没有。”吴月妈想不明白。
吴月的代理律师塔拉说,二审不是家属上诉,而是八名罪犯提出上诉,为自己做无罪和轻罪辩护,“能维持原判已经很不错了”。
律师塔拉参与了从一审到二审全部的司法过程。她说,受害女孩和家庭实际承受的困难,从现有法律上来看是一个空白,“没有人为此买单”。二审结果她并不意外,“对刑事附带民事的赔偿范围,法律条文有明确规定,只包括已发生的医药费、误工费等,未发生的费用和精神损失费均不包括在内。”
她说,“法官只能依据现有的法律条文判决,也做了大量工作想要调解,但石学和的儿子不出钱,没有办法。”
赔偿金问题,双方在法庭调解下沟通过几次。今天60万,明天90万,后天20万……不管是胡云爸还是吴月妈,赔偿款对他们来说始终是一串数字。最后一次提到赔偿是在二审法庭上,石学和的儿子提出,赔偿胡云家30万,其他四家每家5万。
对胡云家要求的240万和其他四家要求的160万赔偿款,二审判决指出,除一审判决中已判罚的医院治疗费、鉴定费和交通住宿费等8万余元外,其二次上诉提出的精神损失费、误工费、转学安家费等,不属于刑事附带民事范围,不予支持。
11月2日,内蒙古省高级法院宣教处一名于姓工作人员称,如果是已经宣判的案件,一定是遵照正规程序作出的决定。
(五)
和胡云一样,吴月和李莉都是性侵案的受害人。
胡云第一次被强迫“接活”那天,念初二的吴月跟着王红在操场围住胡云,她被王红威胁负责看守、收钱。胡云被拽着头发脑袋按到地上挨打时,李莉就在边上看着。她听到王红一伙人说,“不听话,就把你拉到扎区(扎赉诺尔区,满洲里城郊)洗头房卖了。”
这一年多,吴月和李莉成了最好的朋友。她们原本不认识,五个女孩中只有她俩去过法院。庭审期间,两人在法庭隔壁房间并排坐着,对着墙上只有图像没有声音的闭路电视,看着大人们争来辩去,心里烦得要命。
吴月不想去,听说要现场指认罪犯,硬着头皮去了。她希望“那件事”迅速了结,再也不要有人再提。至于怎么了结,“不要跟我说,那是大人的事。”
一年前,吴月第一次去桑拿屋洗澡。洗着洗着,她睡着了,睡得很沉。在这个封闭的、热气蒸腾、被暖黄色木板包裹的房间里,她没有再梦到逼她“接活”的王红,没有梦到挺着肚腩的“老姨”,没有警察律师记者的喋喋不休,也没有爸爸妈妈。
此前,她睡觉经常猛地一下睁眼,像课堂上偷着睡一样。那段时间,父亲脾气一上来,就骂的难听:“没你这样的女儿”、“你现在都不是小姑娘了”。吴月不吭声,眼泪刷刷流。一次,她爬上五楼卧室的窗台,有了轻生的念头。她想不开:“悔,悔不该认识那些人,把我带到沟里。烦,烦大人没完没了吵吵嚷嚷。可事情已经发生了,不能怨,也不能悔。”
母亲左右为难,心里觉得不是她的错,但面上也不敢维护她。看着女儿在屋里哭,丈夫咆哮完也擦了两把眼泪,“这个家怎么变成这样了?”
早晨起来,她看见吴月就着写字台画妆。双颊抹上粉底,对着一块小镜子看了看,又画上眼影,然后把长长的头发扎起来,扎得很高,再系一根黄色发带。吴月妈问她,“要出门哪?”她说,“不出”。
出门见谁,出门干嘛,吴月妈现在格外警惕。今年8月份,母女俩刚为这事吵了一架。吴月的一个女朋友来家里住了几天,女孩刚谈了男朋友,吴月妈让她们少来往,“她爸妈没在家,老跟她待着,万一出事儿了呢?”
“出啥事儿啊,妈?”吴月妈不吭声了,把到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她知道,“那件事”就是一个机关,稍微沾边儿的都不能提。
从走进桑拿屋那天起,吴月爱上了洗澡,能洗将近一个小时,她似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解压方式。爸妈不在的时候,吴月打开电视机,在热搜栏里找剧看。《延禧攻略》是她觉得“史上最好看的一部”,看到魏璎珞从底层一步步爬到高处,战胜那些欺负过她的人翻身时,“老过瘾了”。
李莉今年初中毕业了。中考8科一共考了305分,英语只得了46。就在毕业前不久,李莉妈接到了学校电话,到学校时门口已经停着两辆警车。
李莉又出事了。和上次又不一样,这回李莉欺负了别人。
李莉妈带着她给隔壁班的女孩道歉,那个女孩看到李莉直打怵,钻到父母和警察身后。李莉恐吓她,“不消停的话,晚上你回家可能就看不着你爸妈了。”
最近一年,李莉妈早已发现李莉不是从前那个说话软绵绵的,早早起床朗读英文的乖乖女了。性侵案发前,李莉上的是重点校,英语满分120,总考110多。李莉妈请了司机接送上下学,一天四趟。回到家做完功课,两人倚在沙发里看蜡笔小新,体育课上要是多跑几圈累了,女儿会撒娇抱怨几句。
性侵案发后,李莉妈听到女儿和同学聊微信,语音里冒出来谁和谁关系不睦,要她出面。李莉妈见过几个1米7多的女孩在家门口站着,她招呼女孩进来,李莉说不用,在那儿等着就行。
在原本为女儿设计的人生中,李莉会考上重点大学,考上公务员,再嫁一个好人家,一生平顺。眼看李莉的性格180度扭转,娟子心里既伤心,又隐隐有些高兴,“再也不用担心她被欺负了”。
她反思过,若不是胡云的一纸遗书扯出整个案件,李莉也可能从受害者变成施暴者,“下一个进去(公安局)的就是我们。”
(六)
2018年9月7日下午,当着我的面,胡云爸把其他四家人都约到胡云姑姑家。
客厅有二三十平米大,窗户朝南。2点钟,李莉妈踩着约定的时间到了,坐在沙发正中间,其他三家姗姗来迟。胡云爸最后坐下,坐在角落里的小木凳上。
看场面有点沉默,他又站起来,“现在记者来了,咱有啥说啥。”
吴月爸翘起二郎腿,清了清嗓子,率先控诉起孩子的成绩:“一科才考12分,人家上学背书包,她上学拎个小挎包,跟逛街似的。”另一个爸爸马上接话,“上学还不错呢,我家那个说啥也不上了,咋整?”
一时间,屋里全是嘴。每家都有一肚子苦水往外倒,也互相确认着两年多来的记忆。
五家人从前不认识,案发后建立微信群。每次有进展结果时,就在群里约好,一起去海拉尔,去呼和浩特。在伤害来袭的巨大漩涡里,他们曾经是彼此间唯一的支撑。
随着时间推移,他们虽为了同一目标,却各有纷争,每家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彼此心照不宣。
周畅妈一收到二审判决书的电子版,立刻从微信里删了,怕闺女看见。两个小时里,她至少抽了六根烟。前一天晚上,知道记者要来,她抽烟抽到凌晨三点,睡不着。
案发后,她每晚给李莉妈发微信,问李莉怎么样了,安慰她。那时,李莉妈只知道五个受害人中有两个参与了胁迫,周畅参与得多,差点抓起来,因年龄不够才没定罪。一年半以后,她仔细看了判决书才知道,李莉出事那天,是被周畅在QQ上约去了北湖公园,发生了胁迫性交易。
找不到李莉的几个小时里,她曾收到一通电话和一条短信,一个女孩跟她说,“阿姨别着急,李莉一会儿就回家了。”
直到现在,她也不十分肯定那个给她打电话的人是谁。直觉告诉她,是周畅和吴月中的一个。
“不想问问吗?”我说。
“不问。”李莉妈摇摇头,“她(周畅妈)是想保住孩子,怕我再告她,我能理解。”
几天前,法院给李莉妈打电话,让她通知其他几家去领二审判决书,她没通知。看周畅妈掐了烟,急着要走,她过去打了个招呼。两人已经一年多没说话了,五家的微信群在半年前也已名存实亡。
送走客人后,胡云家的客厅垃圾桶里,多了几十根烟头。胡云爸叹了口气说,“各家有各家情况”。
他带我去过吴月家。
看到吴月从卧室走出来,胡云爸问她,其中一名涉案人是什么职业。吴月沉下脸,快速回到房间从里面锁上屋门。吴月妈坐在沙发上直皱眉头,“你看他就这样,说话深了浅了不知道,也不考虑孩子挂得住挂不住。”
和胡云爸对犯罪人的恨相比,吴月妈更关心实际生活的补偿,“老石家,要钱,能给不出来吗?酒店、公司、房产那么多呢!”胡云爸立刻说,“要啥钱啊?你迷糊了吧?懵了?”
他的笑堆在眼角,试图结束纷争,让五个家庭在外人面前意见统一。
(七)
采访快结束时,胡云爸坐在木凳上,一只手支起下巴。他突然问我:“这次报道,你标题打算怎么起?”他记得两年前,关于此案的报道刊发后,网络媒体改了几十个标题,传得朋友圈到处都是。
“比如哪几个标题?”我问。
“人大代表强奸幼女,拿60万想私了;被人大代表强奸的幼女得病了。”他说。
“你觉得这些标题好?”我有点诧异。
“不是好,只是刺激的标题才能引起关注。这是砢碜事儿,我是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两年前的报道《内蒙古4初中女生遭性侵,52岁市人大代表等8人被捕》,他没发朋友圈,“不发,矛盾”。
以后胡云有了微信,“看爸爸还发了这条,她咋想?”
但胡云爸还是想讨个说法,讨个心理平衡,“必须严惩,再别有孩子像我家一样”。他想所有人都知道,这五个家庭掰着手指头一天天熬过的日子。他说,案子是判了,他们三个有期也好无期也罢,“我们家都是无期”。
“你就写,被性侵后的85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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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 慕丹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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